七月流火白昼亮得刺眼。
西里村小学那几棵高大的老杨树叶子纹丝不动蔫头耷脑地承受着烈日的炙烤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
空气像凝固的、滚烫的胶水黏糊糊地糊在人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六年级教室里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窗户大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热浪裹挟着粉笔灰和汗味沉沉地压下来。
黑板上那个用彩色粉笔精心描画的“距毕业升学考试还有 0 天”的数字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下方几十颗焦灼不安的心。
明天就是七月九号决定他们能否踏上初中那条“独木桥”的日子。
林雪老师站在讲台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的声音因为连续几天的讲解而嘶哑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闷热的、不容置疑的严厉: “最后强调一遍!都给我刻在脑子里!”她用教鞭重重敲击着黑板粉尘簌簌落下“语文作文审题!看清要求!《我的理想》这种题目别给我写空话套话!写具体!写实在!字迹工整!卷面整洁就是分数!阅读理解答案在原文里找!别自己瞎编!” “数学!”她转向另一块写满公式和例题的黑板“计算题是基础分必须全拿!谁要是小数点移位、抄错数考完我饶不了他!应用题画线段图!把关系理清楚!别一看题目长就慌!几何题证明步骤写全!辅助线画清楚!”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强作镇定的脸最后落在吴普同和王小军身上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这不是平时测验!这是升学考!全镇一张卷!50%的淘汰率!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有一半人考完试就得回家!回家种地、喂猪、或者去学门手艺!初中?门都没有!” “50%的淘汰率!”这冰冷的数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每个学生的心尖上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这几个月来这个数字被老师们反复提及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
它不是遥远的概念而是近在咫尺、血淋淋的现实。
西里村小学这一届六年级三十多个学生注定有十几个考完试就得告别书本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
张磊的悲剧带来的恐惧尚未完全散去升学这座独木桥的残酷又以另一种方式扼住了少年们的咽喉。
吴普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看向旁边的王小军。
王小军坐得笔直嘴唇紧抿面无表情但吴普同注意到他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深深的小坑。
张二胖坐在靠后的位置低着头手里不停地卷着一根铅笔芯卷断了又换一根。
自从堂哥张磊出事他沉默了许多但此刻他脸上的紧张同样清晰可见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他必须考上为了自己也仿佛为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补偿。
“考试在本校进行但监考老师是中心校派来的!谁也不许存侥幸心理!”林老师的声音斩钉截铁“拿到卷子先写名字、学校、考号!别最后哭都来不及!文具准备好!钢笔吸足墨水!铅笔削好!尺子、圆规!草稿纸不够举手要!别在卷子上乱划!” 教室里只剩下林老师嘶哑的声音和电风扇徒劳的嗡嗡声。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吴普同低头检查着自己的文具盒:一支新买的“英雄”牌钢笔吸满了蓝黑墨水;两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塑料尺子边角有些磨损;一个铁皮圆规关节有点紧。
他把它们一样样拿出来又一样样小心地放回去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考试前夜闷热依旧。
吴普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
身下的苇席被汗水浸得发粘。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各种公式、课文片段、林老师的叮嘱、还有那“50%”的冰冷数字交织翻滚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一会儿想起白天一道没解开的行程题一会儿又担心作文万一跑题怎么办一会儿脑海里又闪过张二胖那沉默而倔强的脸……恐惧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他的神经。
外屋传来父母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建军你说……普同能行吗?这要是考不上……”是母亲李秀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忧虑。
“别瞎想!”吴建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安慰妻子“孩子尽力了就行。
咱村小条件差比不过镇上娃也正常。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回来种地饿不死人!”话虽这么说但吴普同听得出父亲声音里那极力掩饰的沉重和不甘。
种地?他才十二岁他不想像父亲一样一辈子被拴在黄土地上。
他想去镇中想看看更远的地方哪怕那里刚刚发生过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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